邀稿|梁忆南:地方之美和社区营造
引言:从摆脱贫困到解决温饱,从解决温饱到基本小康。改革开放三十五年中国农村的发展历程波澜壮阔。老问题解决了,新挑战接踵而至。处在全面小康向现代化迈进的浙江农村,先发地受到困扰。城市在急剧扩大,工商资本在追逐利润,统一的市场在吞噬传统的乡村经济,农村在退守中萎缩,传统在困惑中退却。如何重建乡村社会?重振乡村经济?如何让失去传统记忆的城市居民在乡间看得见星星,记得住乡愁?成为新一轮城市化必须面对的现实挑战。
从八棵树公园启动的溪头村故事
溪头村是浙江龙泉一个普通的山区村落。2013年9月,因其清丽的山水、质朴的房舍、传统的手艺、醇厚的民风,荣膺首批浙江最美村庄,从全省38569个村庄中脱颖而出,跻身20强。这个只有998位村民的小村落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呢?
小村山水环绕,有宝溪溪、后垟溪两水流经,在村口汇合形成一个深潭。因潭边十棵百年老树故名“十树潭”。现在还剩八棵大树,历经岁月风雨,仍然挺拔茁壮。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八棵树开始。那是2009年的初夏,溪头村支书吴美芳和村主任曾志华带着一张图纸找到我,说要在村头建一个农民公园,并介绍图纸是他们从省城拍了几十张照片后叫城里的设计师画的。然而,摊开图纸,我的心就凉了——电脑生成的彩色效果图上,生硬的混凝土墙从溪岸直立而起,向溪面延伸出一个大型的水泥平台,其上建一座仿古的大房子。在龙泉的448个村子里,我对溪头村是偏心的。2002年,我给村子铺了一条彩砖人行道,这些年也一直关心着溪头村的建设和变化,村民们至今念我的好。如今,我却自责不已,为自己一度草率破坏了小村的宁静质朴而懊恼。现在,他们要求我继续支持,我义不容辞,也正好借此实施我的一些想法。我请他们观看刚从台湾带回的电视片——《古川町物语》。看完片子,吴书记和曾村长似有所动。我建议他们回去把电视片放给村民看,发动大家齐心协力建设自己的家园。设计师则由我负责联系。
那年春天,我正好请了台湾设计师王惠民教授帮助设计城市防洪堤。王教授作为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发展基金会的驻场设计师,在宜兰从事乡村社区营造十余年,正是一位恰当的人选。
王教授一路颠簸,来到溪头实地踏勘。《古川町物语》果然激发了村民参与的热情,大家围着台湾来的设计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王教授索性住了下来,村两委会议室成了工作室。王教授和村民利用夜晚的劳动空闲,进行了二十多次的交谈和沟通。于是各种有关这块基地的生活记忆以及未来如何使用的想法在反复的讨论中渐渐清晰起来。最后确定以八棵树作为整个公园景观的主角,同时以“八棵树”作为公园的名字。新的公园承载了十树潭的记忆,见证了村落的变迁,更开启了村民的新生活。我深切地感受到八棵树公园真正的设计师其实是它的使用者——溪头村村民。王惠民教授只是一个村民意见的记录者和启发者。基层老百姓最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生活,政府硬性塞给村民的彩砖人行道,并不是他们真正所需。只有把决定权交给他们,故乡营造才能真正契合村民的生活。因此,深入村民的生活,从他们最需要的地方着手,点燃村民内心的家园情怀,加以引导和启发,村民就会找到建设的路子,自觉投身其中。
由于七嘴八舌的参与,公园的规模和内容增加了不少。村民们主动为自己的公园捐钱,在几十几百的点滴累积下,最后竟募到了三万元。空地上搭建的棚寮自发拆除了,边角零地主动摊上了。一个公共公园能得到村民如此的响应,真是想不到。更想不到的还在施工现场,全村老少开始自发投工投劳。大家一起清理场地。妇女们在女大学生村官叶莉的带领下,到河滩找来了两万多棵又大又圆的石头。村子里的泥水匠、木匠、石匠组织成了村民施工队。凉亭上十二个古朴的木构牛腿,有十个是村民捐献的,大家还从自家院落、山场挖来了珍稀的树木,移栽到公园里。
八棵树公园紧张施工的同时,另外两件事又在酝酿进行中。
在村民眼里,古川町的濑户川充其量是条水沟,自家门前的宝溪溪是闽江的正源,应该比濑户川更美。我们的溪里也要四季有鱼。家家户户借着自家的喜事好事,开始放养鲤鱼,于是三千多尾各色鲤鱼游进了宝溪溪。同时,家家户户开始参照八棵树公园的模式语言,改造自家的庭院,收拾好边角,培植上花草。村民的家园情怀在一花一草中绽放。
溪头村大会堂是一座泥木结构的老房子,曾经是溪头村举行大型活动和庆典的重要场所,但年久荒废。村两委一直想拆除重建,计划建设一个砖混结构的大洋楼。现在,大家认为,用本地材料、本地做法建成的房子才是真正属于溪头村的房子,看看亲切,用着踏实。而且,溪头的木构建筑比古川町飞驒木构还要美。
2010年2月1日,经过四个多月的紧张施工,八棵树公园终于迎来了竣工典礼。这是一年当中最冷的季节,整个公园里却洋溢着村民的热情。典礼完成后,由村里妇女主厨,办了一场全村晚宴。整个溪头村像是一个大家族的聚会。当晚,经过整修的大会堂也派上了用场,晚宴后村民们又聚在村民大会堂举办了庆典晚会。
经过八棵树公园的洗礼,村民们对自己的生活状态有了更深切的认识。从日常的生活出发,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滴改善周围的环境,成为全村的共识。村民俨然成了设计师和工程师。不久,他们又打算自己设计自己动手在村中心建一个活水公园。半年时间,一个曾经老鼠扎堆、臭水横流的荒废茭白田焕然一新——活水潺潺,小桥亭榭,成了儿童、老人的乐园,更成为溪头村的记忆场所。
一个个生活空间的具体营造,激发了村民对家乡的自豪感。他们为自己的生活和环境感到骄傲。这份感情也激发了地方手工艺的活力,溪头村是龙泉青瓷传统技艺最重要的保存地,青瓷曾经为这个边远山村带来荣誉和财富。随着青瓷制作工艺的进步和手工艺人的外流,溪头村的十七座龙窑渐渐熄了烟火,只剩一座断断续续地维持。社区营造也带动了传统技艺价值的重新发现。溪水的水碓又开始咚咚作响,山脚的龙窑又恢复投柴烧瓷,传统习俗在村庄的更新营造中复苏,手工技艺在游客的探访寻古里重生。
溪头村故事的感悟和启发
小村很简单,村民很质朴,故事很平实。但是对于今天如火如荼的农村新社区建设,溪头村的经验给了我们诸多启发:
一、自下而上,鼓励民众参与
当代中国农村社区营造涉及的规划设计,存在两个问题:一是政府作为项目的出资方,确定规划设计的内容和特色,长官意志的色彩浓厚。二是设计单位先入为主,带着既定的概念和方向强加给社区。这两个问题导致的结果是居民作为社区建设者主体地位的缺失,直接影响了居民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早在1960年,联合国出版的《社区发展与经济发展》就指出社区发展“包括两个基本要素:一是由人民自己参加、自己创造,以努力改进其生活水准;二是由政府以技术协助或其他服务,帮助其更有效的自觉、自发与自治。”[1]它强调居民自助、社区自治,而后与政府形成一种合作的关系。
溪头的成功让我们看到:每一个公共建设的设计项目都是一个启动社会行动力的机会。尤为重要的是这项工作从一开始就强调民众的主体地位,采用了行之有效的“民众参与式”规划设计的方法。政府在其中的角色只是初期提供各种诱因,着力于理念的推广、技术的提供以及部分经费的支援。从规划、决策到建设,整个过程充分发扬基层民主,发动群众积极参与,让农民自己说话,自主办事,促发群众主动参与、广泛参与和自我管理,在工作机制上体现了社区内在的活力。相反,如果外来力量变成管理者和主体,就一定会影响农民积极性的发挥,造成乡村对外部力量的依赖,从而阻碍乡村自我变革、自我发展力量的真正成长。“民众参与式”规划设计是基于全方位总动员基础上的村民、设计师和政府领导间多方面多角度多层次的深度交流与沟通。大大小小几十场的参与式的说明会、讨论会和现场会,形式多样的各种案例、图画、模型,自然而然地促使居民们自主地思考、自发地集资、自觉地投入到集体的社区营造中,有效地激发了他们营造社区的责任感和创造美好生活的热情。
二、尊重传统,着眼地方之美
社区营造的最大动机,就是重新发现、创造该社区最引以为自豪的特色,它的起步多半从文化认同的角度开始。乡村社区营造展现的不只是一种生态环境,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应该既是“乡土的”,也是“现代的”。在农村城镇化过程中,如果没有足够的定力,依然追求千村一貌,传统的乡村生活方式必然被解构,乡土社会势必在现代化的浪潮中被瓦解。因此,在社区营造中的景观设计首先要尊重并体现乡土社会的地方差异性。这种差异性就是地方历史文化记忆,也正是地方之美之所在,它们融合并反映在乡民的生活里,流淌在乡民的血液中。尊重历史传统,尊重百姓生活,才能真正把握当今乡村的文化。历史和今天,传统和生活都是密不可分的。生活正在发生巨变,传统仍然顽强存在。任何文明的进步、新文化的产生都无法从根本上割断自己与固有传统文化之间的精神纽带。黑格尔说:“传统不是一尊不动的石像,而是生命洋溢的,有如一道洪流,离开它的源流愈远,它就膨胀得愈大”。[2]可以肯定,工业文明与城市文化的现代化发展并不意味着农耕文明与乡村文化的终结,在可预见的未来,乡村文化将因其独特的文化魅力而不断扩展其生存空间。
因此,乡村社区营造中的规划设计要在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中寻求合适的平衡点。溪头村的经验就是从引以为傲的地方之美出发,着眼于未来发展,共同参与。一个日本的乡村短片唤起了乡民对家乡美的自信——就地取材的民居,块石垒基,夯土成墙、叠木架梁,黛瓦覆顶,它的色彩源自大地,它的肌理渗入山川,安静不喧哗,自然不突兀,融山入水,融入生活,这是溪头人自己的色彩;源自生活的手工技艺传承着祖先的生命创造,依山就势的龙窖,顺流借力的水碓,世代传承的匠人,把龙泉青瓷制作技艺抬到了世界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录;最平凡的泥土变成玉器般的精美瓷器,这种来自大地的美,来自传统的美,真是惊世之美。当然,溪头的美还在于普通村民的日常生活中,郭邻睦居,淳朴厚道,守信讲义,和谐、宁静与安详……这些都让乡民引以为傲,它们浓缩了家乡文化的价值和精髓。从这个意义上说,溪头村的传统文化就是营造社区的情感共同体,是共同生活在溪头的人群的精神共同体——具有共同的认知情感、共同的信仰和共同价值观。对地方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向心力正是溪头村凝聚人心的最强大的力量。
三、组织整合,寻求共同价值
溪头村设计工作的成效是由政府领导(指挥者)、乡村干部(推动者)、村民(使用者)以及设计单位(整合者)的共同热情所决定的。设计过程的首要任务,在于设计师对基地特性的深入观察、村民对于自身需要的全面表达、各级政府领导对于前期沟通过程的重视,三者缺一不可。规划团队的驻村方式是值得称道的,他们对溪头村和邻近地区的自然环境、历史人文、生活生产等习俗和特性进行访谈、纪录和现场勘察。同时,着重于观察村民对于自身未来需要的全面表达以及面对发展的能力。在一个项目建设中,反对意见往往来自沟通不够,或者经验有落差。因此,设计过程的第二个重点在于设计构想的可讨论性与可修改性,让民众真实感受到自身的意见有机会融入决策的过程,而不再只是面对公共事物的“被动接纳者”。各种民众参与的讨论会上做出的关于项目的功能定位、景观元素、施工材质等决定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期间,运用适当的案例或者实地参访来帮助民众打开眼界也能使沟通变得更容易。
设计内容的施工,也可以尽量提供民众参与的机会,从材料的取得到部份工艺的探索与展示,让民众可以发挥自己的实践能力;设计与施工的过程,可以安排形式多样的庆祝式活动,让更多的村民感受到设计项目的进行,以及最终成果的公共性。当前以城市为主流的设计美学取向,仍然过于偏向形式和图像的美感,反而在纯朴的农村环境中,一旦藉着“民众参与式”设计所激发出来集体的公共热情,更能呈现出超越形式和图像式美学的整体社会生活美感;这种乡村社会的整体环境美学的体现,若能获全面性的点燃,则不仅能改善乡村环境、启动社会实践力,甚至改写城市的形式化美学,为中国的城乡整体发展注入一股更扎实与活泼的动能。
四、自主创意,自力营造社区
乡村社区公共环境的改善,面对的不仅仅是实质环境的问题,而必须同时关注“社区感”的重建。也就是说,不只是要改造社区空间,更要进一步触动并重建村民与土地的新关系。在溪头的项目中,每个阶段都安排了各种参与的模式,从“问题意识”到“策划”到“设计”,都尽可能为民众提供并激发更深刻的参与经验,以协助他们建立更强烈的认同感,同时累积更成熟的空间意识,所以,这些年溪头社区在空间营造方面便得以不断精进。比如活水公园的兴建,最开始是居民的有关空间的“问题意识”被唤起,居民原本对臭水横流的生活空间的问题视而不见、习以为常,而后转变为有感觉、有意见,进而进入“策划“如何改变的阶段,汇集更多人的看法,凝聚出如何改造的共识。然后,在专业设计团队的协助下将改造构想逐一具体化为“设计”,并制作出供施工用的图说,最后营造出大家共同想象、期待的新空间。
溪头村用朴素而具体的行动,直接说明了社区营造的意蕴——大家一起动手来改造我们的家园,道理简单易懂又汇聚能量,是推广社区营造很好的方式。村民们藉着工具和劳动,唤起对土地的情感,直接而深刻。在劳动中,那些熟悉的环境元素与故事往往自然地成为话题,唤起种种记忆。在劳动中,因为共同的目标,人们彼此信任,增进友谊,改善关系。在劳动中,某些拥有独特才能的居民可能得到尊重,进而改变他在社区中的社会地位。溪头村的自力营造结合设计、施工与监工于一体,不仅能更有弹性地调整以符合民众需求,也往往因为他们奉献人力物料,而物超所值。政府补助一万元就可能建成三五万的工程,真正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由于营造过程的自主自力、群策群力、团结协作,民众去除了对社区空间的疏离感,并藉着亲手营造的过程发展出新的亲密关系,在项目改造完成后,他们转而主动负起经营、管理和维护之责,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近些年,村里陆续展开了多样的建设行动,包括梅花林的种植、溪流禁捕和放养鱼群、村口公交车站的重建、乡政府大院的整理、村内老街的整治、龙窑的保存规划、国际竹建筑展的引进、活水进村二期工程建设、小学校门的新建等等。所有这些行动,显示出村民对于家乡的自主建设热情,以及乡村干部对于建设的新观念和新思维。
五、永续经营,激活村镇经济
现今市场条件下的开放经济,网络世界中的信息浪潮,经济的压力也逼迫着乡村社区的发展。没有社区经济的有机转变,缺乏活力的社区也会走向衰退。打造社区营造和社区经营之间的通道,才能保证可持续的社区发展。在地经济活动的集体推展,具有在地特色的产品,可以在心理层面加深居民对社区的自信心;产品的持续生产,也有助于在地经济的发展。溪头社区营造激发的内部活力,使传统手工技艺焕发出了生机;日常的民俗节庆仪式,也成为招徕都市人群的招牌,经济的活力在日常的培育中得以绽放。
在中国,乡村的社区营造还刚刚起步,我们必须不断思考:乡村变迁中的共同需求是什么?如何提供?提供的过程如何有助于社区感的凝聚?执行的成效如何?如何改进?……毫无疑问,社区营造的工作是为社区公共事务而推展,其过程必然涵盖了观察、分析、沟通、执行力、反省、创意等等,其共同的特质是必须长期地、集体地加以“经营”,并且高度重视“生活态”和“创造力,这正是“营造”之本意。从社区每一个村民都关心的生活空间营造出发,让村民充分发表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在参与中体现人格尊严,释放人生理想,重塑人情温暖,从心底体认“这是我要生活的地方”。这样,我们就能在社区民主的基础上推进社区自治,社区的传统就会在生活中延续,社区的活力就会在营造中迸发,中华文化也就会在千千万万社区的重生中保留并获得新生。
[1]王思斌.社会工作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98.
[2]【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J】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8
注:文章曾发表于《新美术》杂志2014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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